方翰韬心下一转,猜到了一种可能,只听打头的,一个叫吴荣的老者端着酒杯说道。
“今日我们来,也是为了祝贺方家大郎蟾宫折桂,甚至还和晏公家的女儿联姻,实在是咱们抚州近几年的一大幸事,值得勒碑刊记,到时候还请小方探花来赐墨宝。”
说罟,便一饮而尽,其他人也有样学样,一起说些客套话,方翰韬心底里也知道,醉翁之意不在酒,他静静的等着这些人说明自己的来意。
酒过三巡,终于有人坐不住了,还是吴荣出来,给方翰韬施了一礼,试探性的问道,“之前仲永兄家里不是在经营茶园吗?如今,不知道有没有兴趣,再来经营田产……”
方翰韬内心不由得一笑,果然还对面撑不住,只听老爹方仲永说道,“虽然之前我家里是世代务农种田,但最近这几十年全家一心扑在茶园上,这田地之事的手艺,撂下生疏了……”
“那不成问题,”吴荣赶紧说道,“我家里这些地,到时候还是我自己来种,不牢仲永兄亲自动手,到时候每年收成,自然按照三成的分成租来算给你,你看这样如何?”
“怎么能白白拿吴兄的分成地租呢?你的地又不是我的,咱俩之间又不是主客户,给我如同佃农一般纳租,算什么道理,无功不受禄啊。”方仲永说道。
“额,其实,还是希望能将我家的地,挂靠在你们家名下。”吴荣无奈,扭扭捏捏的说出真实来意。
方仲永听着这话,不动声色,只是说了一句,“我家大哥儿也是刚中进士,而且我听说前几年官家不是下了旨意,要对官户进行限田吗,只允许三十顷啊,吴世兄想把你家田地挂靠在我家名下,只怕没有多少富裕,来帮你们免了身丁科配,还有差役啊。”
这一番话说的软硬兼施,滴水不漏,连方翰韬都有点惊讶,自家老爹什么时候有这水平了。
这些人的来意,方翰韬心里也清楚,因为自己中了进士,自家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官户,而在大宋,官户在赋税上面享有一定的特权,体现在经济特权上,便是可以减免部分税赋和徭役。主要包括身丁钱,差役和科配
身丁钱是以人丁为对象的一种征课人头税,不分主户,客户,凡是二十岁到六十岁男丁都要负担,这项人头税是沿自五代南唐的苛捐杂税,大宋也照样收,主要见于南方各路,北方很少见到,属于地方性税收。
而差役,也就是职役,主要是民户为官府做的一些基层的行政工作,因为从盛唐安史之乱以后,隋唐的地方行政,府兵制与均田制彻底破产,官府的基层行政结构也变了,将行政成本全部挪给民户的头上,像催税,维持治安,保管或者运送官府物品,编造各种簿册等,这些多半是义务性的,没有报酬,像催税,有点类似于包税人,如果到时候税收不上来,只得由差役人自掏腰包,把税赋垫上。
故而也能看出,这是大宋官府某种专门面向上三户,中产阶级的徭役。也是此时大宋伤害最大,最有争议的役法,无数殷实人家就是因为差役而倾家荡产,可以说是大宋破坏力最大的税役。
至于科配,就是官府强制性摊派了,这个方翰韬之前在县衙查账的时候也遇到过,吴押司就是利用这个名目来坑害他们一家。官府的科配,主要是通过向民间购买米粮绢帛等物之时,官府支付的价钱往往低于市价,如同一种变相的征税。
这三种韭菜刀法让大宋的平民百姓叫苦不迭,只有官户才能有特权免除这三种税役,所以民间就衍生出了一种土地兼并的玩法,趋利避害。那就是把自家田产挂靠在官户下,按时交保护费给官户,如同佃农一般,这样就能免除这三项税役。
只能说大宋的韭菜刀法猛如虎,能让爱土地如性命的地主和自耕农们两害相权取其轻,把土地让出去,也算
是十分厉害。
现在吴荣等人目的就是如此,但很明显,看老爹方仲永对吴荣提议的分成很不满意,暗示得加钱,不然有的是人求着挂靠在方家名下来免税,毕竟这是卖方市场。
果不其然,旁边就有人来拆吴荣的台,”我说老吴啊,你之前挂在你那个……县衙当胥吏的同宗兄弟名下,分成都是给四成的,如今怎么给方探花一家,只给三成啊。”
“仲永兄,我把我家田产挂靠在你这,租子四成半!”
“我家出五成,直接按照咱们抚州的客户规矩来,马上我家就要轮到差役了,还请仲永兄救我,免于破家之灾。"
盖子掀开,这群人莫不争先恐后,求着方仲永来兼并他们的土地,吴荣脸上青一阵,白一阵,最后一咬牙,一跺脚,说道,“罟了,我也出五成,差役马上也要轮到我家了。”
只能说苛政猛于虎怒,见方仲永不像以前乡里传闻那样穷措大钱眼小好糊弄,而自己马上也要火烧屁股,被迫内卷,只能开始竞拍。
那架势,恨不得马上就要和方仲永签契约。
方仲永听着,目的达成,便对这些人约好,明天一早便来办田契,正式把田地挂靠在方家名下。商谈好后,这些人也就是随便吃了几口菜,便散去了。
方翰韬看着眼前有点陌生的老爹,今天回家的这一天,见得人非常多,但唯有两件事最让方翰韬奇怪,一个是自家施工,一时之间是怎么搞到那么多合适的木材石料,除非是现把别人家房屋扒下来,材料运到自家这,方才能有如此效果。
另外一个不解之处,就是刚刚老爹操办这兼并挂靠田产之事,熟练的根本不像他自己的手段,倒像是一个积年老吏,谁在背后教给自己老爹的呢?
第六十四章刀俎鱼肉覆掌间
方翰韬想着这些事情,不经有点入神,不由得漫步到前院施工工地处,正巧听到李益手下的木匠报告说,现在梁柱那里缺了一根合适的木料,还是大梁的位置,非常关键,不能马虎,底下的木匠问李益。
“大工,要不还是等那边把房大梁送来吧,原汤化原食,咱们也不用现准备木料,耽误工时了。”李益听着底下工匠们的建议,却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,摇了摇头。
正说这话呢,忽然方家院落外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。
“哪里缺了木料了?我看那边房屋还有些剩余,便把屋舍拆了,卸下来这根顶梁柱给兄长家里送来了。”方翰韬循着声音看去,只见一个中年书生指挥着一帮人,拉着几辆太平车,运着几大车现成的木料与砖瓦,还有一些质地上佳的家具,车后还拖曳着一根房梁。好不容易将这几大车材料卸了货,搬进方家宅院工地。
近处仔细一看,这个中年书生不是别人,正是之前在金溪县衙查账时候,在蔡县令手底下办事,当幕僚的章晖,也是章惇的宗族远方亲戚。
时值黄昏,章晖没有看见站在暗处不起眼角落里的方翰韬,他热络的准备将这些现成的建材交给李益,但李益态度冷淡,不怎么理章晖,章晖也只是笑笑,不以为意。
倒是方仲永作为主人,出来迎客,方翰韬远远边看着章晖陪着笑,搓了搓手,肩膀一耸,略弓着腰,语气热切的和老爹方仲永说道。
“兄长,之前看你这边建房,要一些梁柱,小弟我心底记下了,前几天便顺手叫了衙前,组织人手,把那座房舍彻底拆干净,给兄长这边送来了。毕竟方贤侄是咱们金溪县出的人才,家里的门庭,也是咱们县的脸面,可不能寒酸喽啊。”
言语间,倒是让方翰韬不由得一愣,怎么这章晖什么时候和自家老爹关系这么熟了?
记得之前县衙查账,章晖根本没给老爹方仲永甩什么好脸色,在自己抚州解试夺得解元之后,方才对自己态度客气了一些,但远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热络到跟自家老爹称兄道弟的程度。
让方翰韬不由得不感慨世态炎凉,还有章晖的变脸神技,神乎其种。
而那边章晖将木料与方仲永交接完之后,看方仲永收下了自己的东西,脸上笑眯眯的,似乎是心情不错,于是他神色一松,接着嘘寒问暖说道。
“怎么样,兄长,按我说的没错吧,姓吴的那老咬虫的那同宗兄弟,还有那些形势户是不是打着只将自家田地产出,分出三成送出,妄图糊弄过去的主意?”
方仲永嗯了一声,点了点头,”吴荣他们开始是这么说的,不过贤弟是如何知道他们的盘算的?”
“这有何难啊?”章晖淡然一笑,”这还是兄长教子有方,搜吴老狗的家,翻出他的账本,本来丛杂难理,但是用方贤侄之前算账的法子一看,里面诡名寄田的手段,那端的是如掌上观纹,里面的道道瞬间了然于目,把他们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。”
章晖的这番话,说的很巧妙,让方翰韬在后面听着,都不由得不佩服章晖这个老油子的嘴上功夫,几句话就把老爹的马匹拍的舒舒服服,瞧老爹那捋着胡须的样子,就知道老爹对章晖的马匹极为受用。毕竟对于父母来讲,夸自己的孩子比夸自己的效果更好。
同时也解开了方翰韬心中的一个疑惑,原来就是章晖在背后暗暗指点老爹方仲永。但章晖话还没完,接着滔滔不绝的对方仲永说道。
“要小弟我说啊,他们这还是给少了,想想大郎那孩子,如今中了进士,咱们家虽然是寒门,但有此贵子,自然要讲体面,处处都熏钱。做父母的,还是要多给孩子操操心,听说大郎还带回来个婢女,来自晏相公家的,你不知道,晏相公家吃穿用度更讲究,大郎无论如何不能因为没钱,被岳丈家笑话,徒受王敦之辱,还是应该多弄得钱财,把家业操持起来。明天我那同宗兄弟那帮人来签订契约,方秀才你听我的,如此如此办,还能再把他们榨出油……
这一番话,方仲永听着心里颇为意动,不住的点头称是,方翰韬在后面实在看不下去了,便出来高声说道。“呦,章六叔,好久不见啊,我心说明天还想去县衙拜访蔡县君和您呢,不成想今晚就见面了。子厚兄和吉甫兄都在你那边吧?”
章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喊吓得一激灵,转头一看是方翰韬脸上带着笑向他走来,之前方翰韬穿着官服拜父母,见客人,官服此时还没换下来,不知怎么地,章晖一见这明晃晃,绿油油,亮蹭蹭的官服,不知怎么地,仿佛是破鬼压身一般,眼睛发红,喉咙发干,膝盖发软,腰弯难直,对方翰韬恭恭敬敬的行礼,一张口,刚刚如黄巧舌都不由得开始打结。
“方贤……”刚出个字,章晖就恨不得给自己这张没规矩尊卑的嘴来一巴掌,急忙改口道。
“白身见过方评事。之前在县衙,听得方评事高中殿试第三,县君好不欢喜,不止轰动整个抚州,甚至连县君福建老家那里,也是名声大噪。县君家的亲戚子侄甚至都赶来金溪县,想要从方评事而游之,承言传身教。今天子厚和吉甫他们已经到县衙那边了,知道有这么多青年才俊汇聚一堂,县君正准备明天摆鹿鸣宴,请诸位一叙,聊附兰亭雅集,以应本地风土,戴之墨池之意。”
方翰韬一笑,对明日赴宴的邀约一口应承下来,“正应拜会县君。倒是明日宴席,县君那里人手紧,章六叔乃县君左膀右譬,不能因为我家里这点事,就给耽搁了啊。”
话里话外,赶人送客的意味很明显。
章晖听在耳中,看着方翰韬身上那身官服,今夕不容往日,以前那个无足轻重的方家小儿,如今已经成为堂堂京官,一州通判,说话不能再等闲视之,章晖只好讪笑,恭敬的拜别而去。
赶走了章晖,旁边一脸茫然的老爹方仲永,却奇怪的问方翰韬道,“大哥儿,你怎么不留客啊,章贤弟的话还没说完呢,关于明天寄田的事,你要去县衙赴宴,我这边到底该怎么安排啊?”
方翰韬看着老爹方仲永,一时间只得重重叹了一口气,只得郑重严肃的跟方仲永说道,“明天就寄田的租子的税,大人就别听章晖的那些屁话了,一律按三成算就好了,什么四成五成,就让他见鬼去吧,咱们不要那么多,乡亲父老的钱,以此来拿,谁良心能过得去。”
“那不行,”方仲永一听,急忙说道,”但这样,钱怎么办啊?家里确实缺钱财啊!”
接着,方仲永颓然一叹,”你说章贤弟刚刚说的话都是狗屁,也不尽然,有些话他还是说的对的,我们这当父母的,确实该给儿子多操操心,你现在虽然中了进士,成了一州的通判,但是日后什么事都能发生,如同我之前经营茶园一般,万一仕途不顺,毛了官职,远的像寇莱公不说,就说近的,王獾郎和曾二他们俩家一样,两位世叔没了官职,两家里便一朝返贫。我和你娘倒是苦过来的,没啥,你和你子女们,又该怎么办呢?”
夕阳之下,方仲永佝偻着腰,坐在台阶上,絮絮叨叨的说着心里话。方翰韬看着老爹落寞的背影,幞头下白发日滋,脸上皱纹千沟万壑,生活的重担,已经将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种童变成了一个衰老疲惫,只剩下无穷的恨和悔的中年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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